2015年9月28日 星期一

赫魯雪夫 ◎‪瘂弦‬

赫魯雪夫 ◎瘂弦‬
 
赫魯雪夫是從煙囪裡
爬出來的人物
在俄國,他的名字會使森林發抖
他常常騎在一柄掃帚上
嚇唬孩子和婦女
他常常穿過高爾基公園
在噴泉旁洗他的血手
 
但上了年紀的爺兒們
都知道赫魯雪夫實在是個好人
雖然他擰熄所有教堂裡的燈
雖然他以嬰兒的脂肪擦靴子
雖然他用窮人的肋骨剔牙齒
但他的的確確是個好人
 
是的,赫魯雪夫,一個好人
他的襯衣被農奴們洗得
比古代彼得堡的雪還白
他大口喝著伏特加
他任意說著俏皮話
在夜晚他把克里姆林宮的鐵門緊閉
大概是不忍聽外面的哭泣
他如此有慈心
他是一個好人
 
一個好人,是的,赫魯雪夫
他是患著嚴重的耳病
因此不得不借重祕密警察
他愛以鐵絲網管理人民
他愛以鮮血洗刷國家
除了順從以外
他從不過問小百姓的事情
他實實在在是一個好人
 
赫魯雪夫,好人,是的,好人
他扼緊捷克的咽喉
為的是幫助他們的國家呼吸
他以刺刀和波蘭握手
又用坦克
耕耘匈牙利的土地
他的的確確是個好人
 
沒有人把他趕出莫斯科
沒有人把他趕出陰冷的紅場
所以喬治亞人永遠啃黑麵包
所以高加索人永遠戴枷鎖
所以烏克蘭人永遠流血……
就是因為他們有了像赫魯雪夫那樣
那樣好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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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瘂弦,本名王慶麟,生於河南,1949年加入國軍並隨之來台。軍校畢業後於左營軍中廣播電台服役,與同在左營服役的詩人張默和洛夫創立「創世紀詩社」。退伍後曾參加愛荷華「國際作家寫作計畫」兩年,返國後擔任《幼獅文藝》主編,之後又擔任《聯合報》副刊主編二十餘年,提攜當時許多有意寫作的人才。現已移居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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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小葵
攝影提供:網路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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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賞析
 
說到諷刺詩,少不了要提到瘂弦的作品,〈赫魯雪夫〉是瘂弦的諷刺詩中相當著名的一首。
 
首段描繪出在人民之間口耳相傳赫魯雪夫的形象。「赫魯雪夫是從煙囪裡/爬出來的人物」,不同於從煙囪爬進去給人幸福的聖誕老人,從煙囪爬出來的人物給人一種神祕、怪異、會招來厄運或是帶給人恐怖的感覺,彷彿赫魯雪夫是一個虛幻的、活在傳說之中的人物。所以他的名字會使森林發抖,會騎掃帚嚇唬婦女小孩,會在公園噴泉旁洗血手,一切都是在口耳相傳中描述赫魯雪夫的恐怖,一如所有我們聽過的恐怖傳說或是邪惡故事。
 
第二段,「但上了年紀的爺兒們/都知道赫魯雪夫實在是個好人」,此話一出似乎是要破去第一段的傳說。但是這些上了年紀的爺兒們卻又說著,赫魯雪夫做了「擰熄所有教堂裡的燈、以嬰兒的脂肪擦靴子、用窮人的肋骨剔牙齒」這些聽起來一樣毛骨悚然的事情,可是這些爺們卻依然認定赫魯雪夫是個好人。從第二段這些爺們口中得知赫魯雪夫所做的事,與爺們對他的評價之間所造成的反差,我們可以從中去看到幾個有趣的問題:
 
1. 爺們口中的赫魯雪夫所做的事真的如此毛骨悚然?還是因為傳說所以誇大了,依此才有第一段的形象?
 
2. 赫魯雪夫作了這麼恐怖的事,為何這些爺們仍認為他是個好人?究竟是赫魯雪夫的作為被抹黑呢?還是他有甚麼不可告人的祕密?或是這些爺們被洗腦了呢?
  
這些問題姑且先擱著,但從爺們口中所說的三件事情,是否某種程度反映出當時的社會狀況呢?小編認為是的。在小編看來,「擰熄所有教堂裡的燈」指的是共產主義的無神論;「以嬰兒的脂肪擦靴子」指的是當時鼓勵生育政策,造成大量的嬰兒出生,但又無法讓嬰兒有妥善的照顧;「用窮人的肋骨剔牙齒」則是指當時的社會環境貧富差距過大,而掌權的富人們仍是建立在窮人的勞動之上。當然,這不見得是詩人的原意,但在詩人的想像中,小編認為或多或少將詩人所認知的狀況也寫了進去。藉由這種誇張的想像,反而更能凸顯出反差感,因而諷刺的意味也就更強烈了!
 
而「用窮人的肋骨剔牙齒」一句所反諷的富人形象,在第三段更露骨地展現。比雪還的襯衣、伏特加、俏皮話,每一個都是遠離窮困人民,甚至是重壓在他們之上的事物,然而住在克里姆林宮裡享受這一切的赫魯雪夫,對於前兩段窮困人民的聲音所作出的回應竟是將鐵門關上。詩人藉爺們的口給出了一個原因,因為赫魯雪夫很有慈心,所以不忍聽聞哭泣。「是的,赫魯雪夫,一個好人」。
 
然而赫魯雪夫是真的不忍聽聞哭泣嗎?第四段詩人說赫魯雪夫「是患著嚴重的耳病」,這似乎又有些矛盾了,但是這樣的矛盾卻加強了反諷的意味。「患著嚴重的耳病」的赫魯雪夫,為了要聽見人民的聲音,「因此不得不借重祕密警察」;「他從不過問小百姓的事情」,對人民的要求只有「順從」,而「以鐵絲網管理人民」和「以鮮血洗刷國家」是他的手段。而這些作為在爺們的評價中還是一樣,「他實實在在是一個好人」。
 
回到前面提到的問題,從第二段到第四段,詩人不斷藉著爺們的口吻,重複「他是一個好人」這相似的句子來形容赫魯雪夫,似乎是在駁斥第一段所形塑的邪惡、恐怖形象,但是二到四段的內容中,赫魯雪夫的作為卻又是如此殘暴,與爺們的評價背道而馳,箇中原因就在第四段。在赫魯雪夫的恐怖專制統治下,講話必須要很小心,否則會被秘密警察密告甚至逮捕,「順從」是最高原則,否則就會慘遭血洗。因此這些爺們對於赫魯雪夫的暴行仍然給予「他是一個好人」的評價,或許起初是為了保全身家,但在長期的被統治之下,甚或是被洗腦了也說不定,當然更不用提可能會有斯德哥爾摩症候群的人出現。而對另一些人來說,這些殘酷的罪刑,在政府的壓制之下,人民無法得知全貌,但受害者卻又如實地親身感受到,是以在秘密地口耳相傳下,赫魯雪夫的形象益發邪惡與傳奇。
 
從第一段的描述與爺們的評價造成的反差,以及爺們的評價與赫魯雪夫所做的事之間的反差,隨著書寫的角度,從傳說→人民→當權者→統治作為(由虛到實、由遠到近)層層堆疊,可以發現詩人的諷刺是具有層次的,而且一段比一段更真實。
 
來到第五段,赫魯雪夫對國內的人如此,對附庸國的作為亦如此。「緊扼咽喉」、「刺刀」、「坦克」都是戰爭與威嚇的象徵,卻被用來當作是「幫助捷克呼吸」、「和波蘭握手」、「耕耘匈牙利的土地」的手段,美其名是善意,但事實上卻是以戰爭和軍事進行統治。如同前面的評價,「他的的確確是個好人」。
 
因此,詩人在最後一段以更強烈的諷刺語氣,對此進行控訴。一切問題的始作俑者就在那裡,但是「沒有人把他趕出莫斯科」、「沒有人把他趕出陰冷的紅場」,於是造成了更多悲慘的狀況:「喬治亞人永遠啃黑麵包」、「高加索人永遠戴枷鎖」、「烏克蘭人永遠流血」等等。「就是因為他們有了像赫魯雪夫那樣/那樣好的好人」。
 
這首詩中的諷刺手法,主要是採取「評價(好人、虛相)/作為(邪惡、實相)」二個對立的要素指涉同一個對象,透過矛盾的荒謬感指出現實狀況,並讓讀者在身為讀者以及身為爺們兩個不同的視角中,去解讀赫魯雪夫「他是一個好人」這樣的評價(這兩個視角的解讀本身也存在著虛實與矛盾)。透過諷刺手法,詩作能夠反映出現實並進而質疑之,同時也能讓讀者在閱讀的張力中進行思考與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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