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17日 星期四

[利文祺專欄 ▍利利歷險記] 航向愛爾蘭  ◎楊牧




A terrible beauty is born
——Yeats

聖・巴特克里節那一天
我在你門上插一枝酢漿草
然而處決的排槍聲
終也還要回來。回來了
當初晴的微風
飄搖過也蘋果樹等待的
枯萎——鄉愁一如愛爾蘭

一如愛爾蘭的冬晚
神走過革命者的墳地
且不知道應該如何致祭因暴力而流血
而死亡的約翰・馬克布萊少校
水仙花還沒有完全長好
吶喊還不曾消滅,而且
還有很多監禁在城裏執行

終於並不能等到復活節
他們就用刺刀把我的酢漿草挑下
而且踐踏。這時已經是春天
雲在海上閒散地嬉戲
鮭魚在山澗繁殖
五月的新劇正在排演
人們也已經淡忘了

聖・巴特克里節那一天

注釋:
一、聖・巴特克里節(Saint Patrick’s Day):三月十七日。按聖・巴特里克為愛爾蘭之守護神。酢漿草即愛爾蘭國花Shamrock。
二、“A terrible beauty is born”:見葉慈詩Easter, 1916。約翰・馬克布萊(John MacBride),葉慈的朋友,Maud Gonne的丈夫,愛爾蘭革命志士,一九一六年復活節起義失敗為英軍處決。
三、近世愛爾蘭最偉大的劇作家之一名John Millington Syn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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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簡妤安
攝影來源:利文祺@巨人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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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利文祺賞析 

楊牧的詩〈航向愛爾蘭〉、〈愛爾蘭〉、〈在學童當中〉、〈時光命題〉、〈介殼蟲〉皆有葉慈的影子。楊牧也透過翻譯,將葉慈介紹給台灣讀者,黃麗明認為,楊牧與已故好學者既好友吳潛成心繫愛爾蘭,在於兩者之間的政治情況如此接近,皆渴望獨立,以及試圖擺脫中國性(Chinese-ness)與英格蘭性(Englishness)(183)。

楊牧同意葉慈的觀點,認為建立國家與民族主義,應以藝術的形式,透過對自身神話、傳說的重新挖掘,能加強自我對民族的認同感,而非使用純粹的暴力,強渡關山。因此,葉慈對一九一六年的復活節起義(The Easter Rising),愛爾蘭共和派發動的起義,並〈復活節宣言〉(Proclamation of Republic),建立愛爾蘭共和國。 然而起義並未成功,英軍很快鎮壓,許多人被處決,包括馬克布萊少校,其餘深陷牢獄或被凌虐。

葉慈的詩〈復活節一九一六〉(Easter, 1916)描寫此事,卻對這樣的英雄主義報以遲疑,即便詩人仍尊敬他們,願意為他們寫詩,把名字如鎮魂一般的安置在最後一節。他試想,或這樣的起義造就無用的傷亡(Was it needless death after all?)。但葉慈也相信,這一天將會被歷史給記住那場「恐怖」(terrible)的戰役,人們將記起那些罹難者的奉獻,一種「美麗」(beautiful)的姿態,也因此,葉慈在詩中說:「恐怖之美已然誕生」(A terrible beauty is born)。

回到楊牧之詩,首先詩人提到聖派翠克節,派翠克為五世紀至愛爾蘭宣教之士,並以酢漿草的「三葉」作為「聖三一」之譬喻。如今聖派翠克節作為愛爾蘭的國慶日,相當於蘇格蘭慶祝St Andrew’s Day,英格蘭慶祝St George’s Day。楊牧描繪在這愛爾蘭的國慶日,在柏克萊甫拿到博士學位的他想獻上酢漿草向愛爾蘭致敬。然而,他彷彿聽到一排槍聲,此刻的他如同葉慈,不知怎麼回應為了獨立而反抗的暴力,因此他說:「神走過革命者的墳地/且不知道應該如何致祭因暴力而流血」。此時,他也想起了和愛爾蘭一樣渴求獨立的台灣:「鄉愁一如愛爾蘭」。

然而,他更擔心的事物在第三節浮現。首先,英國政權或許在復活節之前殺了那些烈士,並作賤他們:「他們就用刺刀把我的酢漿草挑下/而且踐踏。」詩人亦擔心,最後愛爾蘭人已淡忘這場起義。因此,回頭看楊牧的引文「恐怖之美已然誕生」,我們看到了不同於葉慈的另外兩種含義:可能是政府的殖民暴政,之後更加強化,又或者是人們善於遺忘,只注重新戲的排演,那樣醉生夢死之美的恐怖,也已然誕生。


這首寫於一九七一年的詩,隱喻了台灣政治,名為「航向愛爾蘭」,更不如說是「航向台灣」。詩人關心台灣持續的白色恐怖,以及人民的淡忘、最後麻木。台灣的獨立唯有經過對歷史事件的不斷強調,永遠記得,才可能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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