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4月25日 星期一

介殼蟲 ◎楊牧

利文祺專欄 ▍利利歷險記]

 
蘇鐵不動在微風裏屏息
暖冬野草依偎前排欄杆喧鬧
開花,我以遲緩的步伐
丈量巨木群後巍巍的暮色成型
沉默折衝,學院堂廡之上
一個耳順的資深研究員
 
小灰蛾還在土壤上下強持
忍耐前生最後一階段,蛻變前
殘存的流言:街衢盡頭
突兀三兩座病黃的山巒——
我駐足,聽到鐘聲成排越過
頭頂飛去又被一一震回
 
完整的心律隨斜陽折射
在前方:波谷明亮顯示掃瞄器
金針下常帶感情,然而,相對
於遽爾,即刻,啊記憶裏
那悠遠的鐘,這時撞擊到我的
無非是一種回聲猶不免誇誕,張揚?
  
況且,真實的接觸反而不曾在
金屬肉身引發感應,或者
悉數掩藏在垂長的台灣欒樹裏
就在我失神剎那,音波順萬道
強光氾濫,我看到成群的學童
自早先的大門擁出來

我把腳步放慢,聽餘韻穿過
三角旗搖動的顏彩。他們左右
奔跑,前方是將熄未熄的日照
一個忽然止步,彎腰看地上
其他男孩都跟著,相繼蹲下
圍成一圈,屏息

偉大的發現理應在猶豫
多難的世紀初率先完成,我
轉身俯首,無心機的觀察參與
且檢驗科學與人文徵兆於微風
當所有眼睛焦點這樣集中,看到
地上一隻雌性蘇鐵白輪盾介殼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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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許宸碩
攝影來源:Flickr c.c│justiss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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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殼蟲〉亦為詩集名稱,可看出詩人對此詩之看重。首先,詩歌呼應了葉慈的〈在學童當中〉(Among School Children)。例如,第一節的結尾:「一個耳順的資深研究員」來自於同樣的第一節結尾:「一位六十歲,面帶微笑的公眾人物」 (A sixty-year-old smiling public man),兩位詩人此時皆為耳順之年。在形式上,楊牧詩是六節六行,葉慈詩則是八節八行。

另外,詩中第二節以植物的「病」作為生命悲哀之象徵,如同葉慈認為美麗、年輕、智慧將最後抵禦不過「衰老」,另一種生之悲。以及,葉慈在詩中結尾提到「啊栗子樹,偉大深根的開花者,/你究竟是葉,是花,抑是幹?/啊旋向音樂的肢體,啊閃光一瞥,/我們怎樣能自舞辨識舞者?」(O chestnut tree, great rooted blossomer,/Are you the leaf, the blossom or the bole?/O body swayed to music, O brightening glance,/How can we know the dancer from the dance?)提示我們不能細分樹或舞者,而是需要看整體,同樣地,我們亦不能分割「身體」、「靈魂」、「心靈」,應合一看待。另一方面,楊牧詩在第三、四節亦有類似的辯證,卻是不同的主題,傾向於彰顯「我」與「環境」的關係:「心」隨斜陽起伏,以及「肉身」感應到鐘聲,彷彿兩者正在試圖探索世界,最後孩童的湧現,彷彿詩人也成為孩童。

因此最後,詩中皆有孩童的意象,然而不同的是,此種意象使葉慈想起其摯愛Maud Gonne,卻使楊牧想起了童年的好奇心。詩人在〈《介殻蟲》後序〉以華滋華斯為例,說明「自然,單純,好奇⋯⋯注定要產生無窮的力量」(512)。然而,楊牧對這樣的好奇卻又抱持懷疑,認為可能忽然「中止啟迪」,並「證明是空虛,失去了意義」。當楊牧否定了華滋華斯的論點之後,卻又提到他的個人經驗,與一群孩童圍觀介殼蟲,此時,他發現他的童心尚未泯滅,彷彿「那領先蹲下的兒童原來是我」(516)。楊牧發現,原來最重要的,乃為「看見的過程」,能夠引導他發現外在環境,又或者,是孩童的行為啟動了他的好奇(514, 516)。因此,當楊牧重新拾回好奇心,每一次都將如「偉大的發現」,並且隨著知識的增長,能以「科學與人文徵兆」檢驗,不再只是單純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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