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15日 星期三

鄉間來信 第七封  ◎廖偉棠

有風從村莊的東邊升起,一陣陣吹來,
然後滿園的葉子都響動。
然後下起了雨。雨打落枯草上,我聽見
時間在水中折斷的聲音,遠方雪地裡的聲音。
 
群鳥掠過,盤旋,再盤旋。
冷風又再輕揚起我的長髮。滿園的蕭瑟
都響動。鄰家的小孩們從我的園門前跑過,
從時間的一端,跑到時間的另一端。
 
雨點斷續,我把椅子挪到廊台下。
雨點稍停。現在,從園子的四個角漂來了寂靜,
只聽見鋼筆在白紙上寫劃的聲音。
 
我的身旁是以前母親種薔薇的花圃;
我的背後,是我空無一人的家宅。
風從村莊的東邊升起,H,我已經忘記了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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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廖偉棠
 
1975年生。曾任雜誌編輯、書店店長;目前則兼具了詩人、攝影師、小說家及評論家等多重身份。廖偉棠的作品在華文世界中皆有不錯的評價與迴響:他得過香港青年文學獎詩組及散文組冠軍、香港中文文學獎散文組冠軍、詩組及小說組季軍、中國時報文學獎詩組首獎、聯合報文學獎詩組大獎、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及馬來西亞花蹤世界華文小說佳作獎。《苦天使》創作的時期橫亙四個年頭,字字句句皆來自生活中的浪遊與體驗;他在詩作中引用韓波的句子:「人是必須超越的」,或者就是他對於自我狀態的要求——一種無時無刻的變遷。
 
以上簡介轉自:http://www.taaze.tw/sing.html?pid=11100032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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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沛容
攝影來源:Unsplash|Taylor Leopo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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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少年阿Ben賞析
 
收錄於《波希米亞行路謠》中,廖偉棠的〈鄉間來信〉共有十首,一首一「封」,以結構類似的信件形式提供不同的變奏,善用隱喻、掌故,語言的流動完熟,是很值得一讀的系列作品。誠然,讀這樣的作品顯然無法忽視系列作間是否有相對應的關係,但考慮到篇幅有限,本篇賞析僅以其中一首作品試作討論,希望這樣的拋磚引玉能引來更多的迴響,也誠心推薦《波希米亞行路謠》這本詩集。
 
作為小練習,或許對現代詩的閱讀經驗不多的讀者可以對這首詩的名詞、動詞作虛實的推敲,然後思考他帶來的作用。例如我們可以看到「有風從村莊的東邊升起」跟末段「風從村莊的東邊升起」顯然都是場景實寫,畫面感強烈的。但第一句的「有」是為了帶出第一段的兩個「然後」,從而拋出整首詩的主題:時間──還有被時間所包裹著的什麼。末段省去了「有」,雖然同樣陳述了事件的發生,顯然不再有第一段那種初見的揭示效果,也不再帶來身心上的激盪,還可以和第一段時作呼應,只是帶來了不同的結論:「我已經忘記了你的名字。」對H的複雜情感,這很可能就是這首詩中的主題。(但不能認為一首詩的主題這麼好判斷,這只是思考一首詩中的一個環節,甚至不見得是最重要的。一首詩的成功與否並不建立在主題的明確或曖昧上,我們還需要對其中的音樂性等許多部份去做鑑賞與評斷。而這些部分的價值孰重孰輕並沒有一個標準答案,有時候只是在一首詩中相對的強弱關係。)
 
廖偉棠這首詩極具畫面感,我們可以回頭看看作品的細部和他破碎的時間。第一段的「有風」帶來的是連鎖反應,不只升起,還「一陣陣」,並且響動了滿園的樹葉。這顯然是很開闊的畫面,彷彿感覺著宇宙的呼吸,一種特別的明悟由此而生,帶出了「雨」的出現。有風升起帶來了(這樣的畫面和)雨,這中間的因果關係是超越現實體驗的,可是在一首詩裡面可以藉著這樣的東西來完成。作為一種常見的比喻,雨時常在詩裡面作為眼淚、悲傷之流的代稱,但此處的使用似乎兼顧了虛實兩側,既是畫面感的變動,也象徵著心靈活動的情緒轉移,最重要的是,此段的第三行帶出了「我聽見/時間在水中折斷的聲音,遠方雪地裡的聲音。」,從視覺性的畫面感到可能參雜了情感成分,卻還是以外在活動敘述的雨,是一個移動。從雨到抽象的「時間在水中折斷的聲音」、「遠方雪地裡的聲音」,又是從視覺到聽覺,從具象到抽象的一次轉移。何謂「時間在水中折斷的聲音」?或許是雨水帶來的心靈想像,勾起了在不同時間、不同空間,乃至有著不同對象的回憶或想望,這個經驗未必會是單數,但被時間給貫串起來的共同主題是破碎。(是的我不認為是時間破碎了呈現出什麼,相反的會是那特別的什麼,讓許多破碎的時間片段得以被串聯起來,構成一個特別的情感體驗──但作者沒有對這破碎本身多說的意思。)
 
這首詩的第二、三段可以視為上面的延伸,但必須注意時態問題,跟最開始提到的虛實/作用問題。例如:第二段是現在式嗎?看看最後一句,我抱持某種程度的懷疑。(而這可能是現在可能不只是現在,甚至行為本身具備更多可能性,未嘗不是作者有意為止。)第三段看起來肯定是現在式了,但我們對第二段的判斷會影響到對第三段的想像。但是這裡的「雨點斷續」、「雨點稍停」,是否又可能同時比喻著鋼筆的書寫、眼淚或某種情緒(好吧我承認這想像很俗氣)的斷續,以及──時間的不連續?這顯然是很有趣的問題,但我不打算說得太多,因為我知道自己說的都未必是標準答案。(眨眼睛)
 
最後是末段,前面提過了這首詩的首尾呼應。這裡我想談談末段廖偉棠透過實寫的方式,象徵了什麼,也完成了什麼。「我的身旁是以前母親種薔薇的花圃;」,這似乎同時乘載了自己的歷史記憶,而薔薇可以理解為Rose(愛情的隱喻,別笑我,我知道這想像同樣很俗氣)嗎?也值得推敲。但這樣的想像能否成立,當然也對整首詩的理解有著極大的影響。本句以分號作結束,顯然「我的背後,是我空無一人的家宅。」在作者的脈絡中有著對比的意義。以前的個人記憶在親近的「身旁」,現在進行式,象徵著家,卻沒有人在等待而近乎失去意義的家宅在「背後」。看似是寫實的筆法,卻實在不能排除廖偉棠在這不同的時間維度跟簡單的譬喻中有著另外的寄託。而詩中的我有沒有回過身去的想像?他說,「我已經忘記了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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