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月29日 星期六

動物之心 ◎張執浩

再過幾天就是你十六歲的生日
“親愛的,”早上醒來看見你剩在餐桌上的
半杯牛奶和一堆碎蛋殼,我念叨:親愛的
這些天,我一直想當面對你說
結果只能默默地
對你雜亂的書桌說
對你塞進洗衣機裏的外套說
對你上學的那段水泥路、街道,對你路過的
窮人、富人,對你帶動的空氣,說
“親愛的!”
我漸漸變成了一個心口不一的人
一個色厲內荏的人
一個碎嘴的男人──而這恰恰是我
用了四十年時間來反對的
我漸漸變成了我的敵人
親愛的女兒
終有一天,你也會用恨的方式表達愛意
而這一切
緣於我們都有一顆動物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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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張執浩,1965 年出生於湖北荊門,現居武漢。武漢市文聯專業作家。主要作品有詩集《苦於讚美》,隨筆集《時光練習簿》,中短篇小說集《去動物園看人》,及長篇小說《試圖和生活和解》、《天堂施工隊》、《水窮處》等。作品入選百餘選集、年鑒。曾獲 2002 年度“中國詩歌獎”、
2004 年度“人民文學獎”,被評為“當代十大新銳詩人”之一。
 
(以上簡介摘自張執浩《動物之心》,唐山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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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陳又瑄
攝影來源:CC0|Viktor Forgacs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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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眠花賞析
  
作為中國詩人張執浩在臺灣普遍性最高的選集,《動物之心》一書的書名來自本詩,本詩也就自然成為了臺灣讀者認識他的第一印象,幾乎也被認為是代表作。詩中呈現出父親對女兒的告白,因為呼告的內容處於本詩的後半段,約從第十一行始,意義密度始高,也是閱讀時應當側重之處。中國現代詩史中的第三代詩人,相較臺灣現代詩有更加稗史化、口語化的發展傾向,不避免成語入詩的可能。詩人在此用了兩個成語自我形容,分別是「心口不一」以及「色厲內荏」,都是我手寫我口的直接輸出。
 
心口不一,並非含蓄。所謂「含」是包容、忍受,使物隱而未顯的意思;「蓄」是儲存,也有不表露的意思,比較接近馮夢龍說的:「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心口不一比這要複雜得多,表露的是不相同的意味,「異」也。色厲內荏是外表剛強、內心柔軟,或許可目為和心口不一有某種因果關係。倒數第五、六行「用了四十年時間來反對的 / 我漸漸變成了我的敵人」值得一談。文學中常見有「自我懷疑」的母題,詩人莊子軒〈雪原──記 2005〉中有句:「我是獵人 / 亦是負傷的貂」能洽當形容類似情境。諸如自我矛盾、自我攻防、自我為敵、天人交戰等內心掙扎之辯證狀態,皆可視為此類自我懷疑母題的外延,這是人際關係之外的另一道難題──練習與自己相安無事,即自處。
  
詩中之我想對著女兒說,他終於明白了一份與生俱來的動物性。這是他逃脫不了的宿命,為什麼說是宿命呢?這就要去判讀何謂動物之心了。除了詩中之我提到「心口不一」、「色厲內荏」、「用恨的方式表達愛意」可作為一種理解以外,讀者還需自行判斷言外的語義因素,以推測動物之心的含義。「動物」是弱肉強食,卻也能護其血緣,所謂虎毒不食子。「動物」相對於靜物,是有所意識、靈性與自主。「動物」是為「性」所牽制的,凡能被牽制之物,皆有傷害的本能和慾望,不能避免。人際關係總是難免互相傷害,我們不是天命,沒有全知觀點,就有視角問題,只能感受自己感受到的,活在世上就是互相消耗,這就是自然,是侷限,也是天命。有趣的是,人類總不願承認這樣的侷限和命運,經常我們將自己和動物,區分開來,好像自己不是動物。
 
可是你終究沒法瞞過你的動物之心。一旦你意識到這事,也就是知天命、認天命,如顧城〈一人〉:「一個人不能避免他的命運 / 他是清楚的 / 在呼吸中 / 在他長大的手掌裡 / 在他危險安心的愛的時候」,一顆嶄新的心就此啟用,卻也如此落套了。我們可以了無罣礙地去傷害自己了,像我們傷害別人那樣殘忍。
 
我以為這首詩裡沒有出現的一個字:「悟」,幾可視為要旨,所謂悟者,乃不斷地在精神上自我推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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